向亲人、故乡和“本民族”致敬的写作
读查舜《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心中便缓缓地感受和体验到一种温情和激动,不由得便想起20年前与冯剑华的一次旅行。那一年,剑华代表宁夏作协和《朔方》编辑部探慰僻处乡下的查舜,由我引领。查舜的家在宁夏河东灵武东门外2公里许的“塔湾子”,那里果树成林,是灵武著名的花果之乡。当我们走到雄伟的镇河塔下的时候,看到一位少年,便打问:“知道查舜么?他的家在哪里?”少年说知道,他用手向西南方向指了指:“不远,前面那个庄子就是。”
查舜在这里的知名度颇高,几乎所有的大人娃娃都知道。他的家我曾经去过,情况我也了解一些。就在快进查舜家院门的时候,我对剑华说:“有个细节,必定会重演,那就是:我们可能只见到查舜,而见不到他的妻子;等见到他妻子的时候,必定是她端着饭菜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果然,我们与查舜在他的一间面东的小书房兼卧室聊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妻子便把热喷喷的饭菜端到了餐桌上,请大家“口到”……
20年过去了,剑华一见我就说:“那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旅行,谁也没有安排,我们也没有见女主人的面,她就把饭菜做好、端上来了……确实与城里不同……”而且,那次旅行后,我们就认定,查舜的《月照梨花湾》中丁玉清的家庭结构与查舜的家庭结构完全相同。因此可以肯定,《月照梨花湾》实际上是查舜的生活自白,是他向父亲、妻子、儿女以及乡亲们致敬的写作。
查舜也毫不掩饰“梨花湾”及丁家老小与自己的精神联系。他曾对我说过,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后来读大学,他的身边都不乏异性热情者,有些异性的大胆和炽烈,几乎令他“热血沸腾”。但他一想到“梨花湾”这块“温暖的土地”上,生息着丁祥老人,还有纳素娟和她的孩子们,他便有了抵御这些的力量。
查舜多次向我谈起过他的父亲、妻子。言谈中充满对他们的感激和崇敬之情。最近的一次是在他的长篇《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快杀青之时。他说,他的妻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懂得的东西不见得就比大学生差,在生活和伦理的很多方面,甚至比某些大学生要强好多。用小说中丁玉清父亲丁祥的话说,“她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你(小说男主人公丁玉清),吃了不少苦,是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你千万可不能坏良心啊!”查舜说:“咋能坏良心!我能有今天,我这个家能有今天,多亏了她……”。
查舜还向我谈了为什么要把中篇《月照梨花湾》创作为长篇《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他说,首先是为了了结一个心愿。当年《月照梨花湾》这部四万字的中篇小说发表之后,白崇人先生等好几位老师都曾说过,是我把一个长篇小说的素材写成了中篇,挺可惜的。以往不是没有写成长篇的想法,只是觉得功力尚欠,万一驾驭不好,就会把这个好素材砸了。毕竟这部中篇被拍成电视剧曾在几十家省市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过,也曾获得过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中篇小说奖,在全国产生过一定影响。除非有大的构想和突破,否则还不如保持原样为好。
他说,经过了20多年的历练,他已写过几百万字的七、八种体裁的作品,也驾驭过《穆斯林的儿女们》和《青春绝版》两部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的长篇小说。“严格地说,我现在才真正懂得生活是什么,小说是什么,应该怎么去写小说。至于我为什么没有用原来那个中篇的名字,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比较大胆的探索,人物由原来的几个发展成为了有名有姓的30来个人,时空容量也跨越了千年和许多地方,字数也成为了原来的十几倍。当然,不仅是原来那个中篇的名字似乎已经涵盖不了现在的内容,主要还是想让其保持自己的一种独立存在,成为自己创作之路上的一份珍贵纪念。”
他说,丁家院子和“梨花湾”是“我在时间的流逝中时刻回望的精神源头和灵魂故地,是我的文化原乡。这次写作,不是简单的‘扩写’,更不是重复,而是‘螺旋式上升’”。确实如此。《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通过“重述”既往,把塞上腹地“梨花湾”及丁家院子在当代中国的变化及底层民间社会的众生相,再一次铺现在我们面前,而这些又都与作者生命相关,痛痒相系。
丁玉清、纳素娟、李芬的爱情故事,当然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主线。作者通过“重述”这个故事,不但刻画出了一个个性格不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且还诚恳地向人们提示着:怎样对待爱情、怎样对待生活、怎样对待别人?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人应该怎样对待信仰,怎样活着?
纳素娟性情美好得如同一树带露的梨花,美丽而又明净。她和丁玉清的结合,虽是“父母之命,媒勺之言”,但在确定“终身”之后,便无限忠诚于这个家。她“自尊要强”,独立承担起“扶老携幼”的家庭重担,为这个家“鞠躬尽瘁”。她的身上闪烁着中国女性传统美德的光芒。
李芬是一位现代文化女性,但她的身上同样有一种令人景仰的美好品德。她与丁玉清从小“青梅竹马”。共同的学习生活使两人产生了深刻的爱情。“尽管特别的历史,已把她和丁玉清的情感历程,折腾得不再像样”,但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激荡着创造新生活的激流。她是一个既热情奔放,敢于追求,又非常理性,勇于放弃的人。
丁玉清是这个爱情故事矛盾的中心,他对生活怀着火一样的热情,对李芬也有着“刻骨铭心”的爱,但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有理想、有抱负、有操守、有责任心的人。一旦命运之神把他与纳素娟结合在一起,他便信守承诺,负责到底。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他有一种“精神的力量”在支撑。
三人三种出身,三种性格。他们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追求,在现实生活错综复杂的矛盾面前,他们各有各的抉择。但他们的共同点也是很突出的,那就是:真诚的品格,以及在对待爱情、事业、家庭和人与人之间关系上表现出的善良正直、纯真和自我牺牲的精神。
《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与《月照梨花湾》最大的不同,或者说是突破,实际在于对民族与民族精神的思考。查舜对民族和民族精神的思考贯穿这部长篇小说的始终,重点体现在丁玉清与李大阿訇、杜凌云、丁祥、王满拉这条叙事线中。
主人公丁玉清实际上是作者查舜观察生活和社会的特殊视角。正如雷达在对这部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文稿的审读笔记中所说:“丁玉清这个人物在新世纪文学中是很少见的,他的人生经历,是许许多多受到多样文化冲撞的穆斯林青年的代表,他在省城求学期间,遭遇了种种困难和艰辛,经受了心灵磨砺,但最终实现了自我的超越。
“作者塑造丁玉清这个人物是满怀激情的,丁玉清对爱情、人生的体味体现的是作者对生命的思考。丁玉清少年时的经历及当时梨花湾人民经历的磨难,事实上不仅仅是个人的苦难和一个村子人的磨难。它们往往与民族关系密切相关。丁玉清在大学里遭遇的歧视、得到的支持与帮助,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经历,在更大程度上,也是一个民族与其它民族相遇的经历。”
在小说中,李大阿訇(李哈吉)虽然只是在引子里提及,但他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他的思想、品德、精神和教诲深刻地影响着以丁玉清为代表的新一代回族才俊的成长历程。实际上,作者是把李大阿訇当作一位承载着本民族传统精髓的长者来描写的:为了让民族传统更好地传承下去,李大阿訇一生都在刻苦认真地翻译经典著作,当他预感到民族将要遭际一场大的磨砺,就将这种磨砺具体到尚未出生的外孙丁玉清身上。丁玉清的成长史也就是回族的民族传统经历新情况新考验的历史,而丁玉清的成长也见证了回族的民族传统的博大精深和后继有望。
大阿訇李哈吉这个于引子中寥寥数笔的人物,若按一般看法就以为是一种“虚写”,一种“不太经意”,但在作者后来的笔下却成为了精神的象征。这种精神的象征通过各种方式一点一滴地渗入到丁玉清的生活之中。从表面上看,大阿訇李哈吉给外孙带来的似乎是灾难,因为丁玉清是阿訇的后代便一直受到政治上的歧视,但大阿訇的精神和智慧,通过善良的父辈们,如父亲丁祥、满拉王智斋、姑爷杜凌云等,传递给了丁玉清。完全是因为“心有月亮”、“心有明白”,才使他在成长之路上能够直面艰辛、经受磨练、战胜困难。
自唐开始,经宋、元、明、清、中华民国至解放前夕的“杜家商队”及这个商队的一代代杜姓先辈们的传奇故事,则暗示着这个民族曾经拥有的不畏艰难、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和历史记忆,是回族“善于经商”、“善于融入”、“善于适宜”、“眼界开阔”、“海纳百川”、“包容性很强”、“热爱养育自己的家园”等民族精神的人本阐释。
丁祥与王满拉这两个人物的刻画与社会关系的安排颇有深意。一个是李大阿訇的女婿、丁玉清的父亲,一个是李大阿訇的得意门生、生产队里唯一受过经堂教育的“智者”,他们与丁玉清生死相依、患难与共,与他的学校老师撒懿德一起,是深刻影响丁玉清成长的重要人物,也是作者理性关照和探索民族精神的重要环节。
丁玉清与李大阿訇、杜凌云、丁祥、王满拉(后为阿訇)这条叙事线,亦可以称之为是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精神成长史和心灵演绎史,是作者对民族和民族精神长期思考的结果。这一结果又集中体现在丁玉清与王智斋阿訇(即王满拉)的对话中。在本书第40节“种种震撼”中,丁玉清巧遇王智斋并到其所“执掌教门”的清真寺做客,读到了王阿訇写的一篇文论《关于本民族现实与未来的思考》。王智斋在这篇文论中说:
“正如每个想有所作为的人,都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一样,作为一个具体民族的人,作为一个既不愿提倡民族主义,也不愿相信民族虚无主义的族胞,我们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民族问题。……”
王智斋考虑的结果是什么呢?他觉得“首先要提倡和发扬这样三种精神:
第一种是善于自省自律的精神。要认真而毫无保留地剖析本民族自身的弱点,其中当然也该包括那些劣根性的东西。……
第二种是善于比较的精神。要公正客观地将本民族与中国乃至世界上众多民族做比较,特别是要敢于和善于与那些先进和强大的民族做比较。……
第三种是善于创新的精神。这是检验一个民族有无前途的试金石。要在保持优良传统的前提下,努力提高所有族胞的文化修养和道德素质。……”
丁玉清读过此文,不但吃惊和感动于王智斋的“有激情,有理性,有思想,有气度”,而且还深受启发,自己又写了《精神天使》的诗文与之交流,表达了他胸怀民族,放眼世界,乐于迎对世界上各种文明的启示与关照的博大情怀:
“走出沙漠吧/去找水源/走出山谷吧/去找世界/水源就是生命/世界就是强大。”
这一首短诗,又引起了王阿訇的强烈共鸣:“这可真是后生可畏啊,我写了那么多话,叫你三言两语就给概括了……”
这段对话,是查舜在经历了各种人生坎坷和领会到本民族传统的经典内涵之后的一种感悟,是他长期体察民族生活、关注民族命运和独立思考民族前景的结果,当然,也是他对“本民族”人士的一种忠告和希望。从中的确不难看出,作者在写作这部作品时的动力、胆识、向往都绝非平常,而是以付出大真诚、大气力、大感动、大见识的方式,在尽其所能地追求着大胸襟、大气魄、大书写、大境界。
其实,这部小说可供人们关注、分析和研讨的角度、话题和人物还有很多,比如所谓的国家干部吴成章就是一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时常都以讨好极左势力的面目出现,做了许多伤害本民族人民感情的事情,也可以说是本民族人民的罪人,而当改革开放、失去权力以后,他却又成了清真寺的常客,表现得比丁祥们还要虔诚,并且竟然成为主持清真寺一定权力的“学董”。
何故?确实需要深长思之!就“这一个”人物,不仅是查舜对不称职的民族干部在国家和具体族裔之间制造隔阂情形的深切而由衷地提醒,也是他对民族精神进行深入思考时的不可或缺的典型。尤为难得的是,当这个人物重病缠身,为了赦免罪过,继而达到来世一路走好、继续“飞黄腾达”的目的,竟然主动向丁家父子“要口唤”。作者通过丁玉清这个人物以“横眉冷对”的方式,给以了强有力的“封杀”。仅此就不难看出作者对本民族生活的熟悉程度,与他对本民族前途命运关心备至的赤子深情。
由于有了李大阿訇、杜凌云、王智斋这条叙事线,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怎样培育了丁玉清的情感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也让我们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关注小说的另一条故事线,就会发现:丁玉清和纳素娟、李芬的爱情故事便有了更广阔的背景,他们三人的行为便有了更合理的依据和更深刻的内涵。因此之故,《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在立意上便远远高出《月照梨花湾》,完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一次富有深情厚谊和进取精神的艰辛跋涉和大步跨越。
如果说,《月照梨花湾》是查舜有意通过对丁祥、丁玉清、纳素娟、李芬的刻画,表达他自己对真善美的呼唤和对亲人致敬的感情,那么,《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则是查舜经过20年的思考后,再一次“重述”这种感情,并通过对李大阿訇、杜凌云、王满拉以及丁玉清的启蒙老师撒懿德的睿智和真善美的刻画,唤起生活中更多的睿智和真善美,同时借以向故乡、亲人和“本民族”表达他崇高的敬礼。
(原载《文艺报》2008.8.17【压缩稿】;《朔方》2009.6期【全文】;人民文学出版社图书评论集《凌云健笔话书情》【全文】2015.8.)